讀了顧德莎《驟雨之島》,我們颱風天在家看書就好。

Hsing
Jul 1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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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的書好舊…

《驟雨之島》收有九篇小說,可說是一部台灣紡織產業興衰史,小說人物多是中小企業頭家或廠主。1960年到1980年代經濟發展時期,台灣在全球產業鏈中作為加工出口的角色,他們抓緊奮進經營機會時,面臨的風險也如台灣夏日午後雷雨般難測暴烈,每則短篇均使用雨或颱風的意象,貫穿整本小說。如同范銘如老師書評說到,這本書有兩個史詩級企圖,第一是記述泡沫經濟時代的台灣紡織產業史,第二是紀錄同時代台灣的天災史。

作者顧德莎1957年生於嘉義,18歲起北上,進入紡織廠工作。接著,丈夫創業開設成衣加工廠,她成了老闆娘,操持廠內會計工作,直到工廠倒閉,丈夫到中國當貿易商台幹後關係生變,兩人離婚。

顧德莎的生命歷程,見證台灣紡織產業重大轉折,《驟雨之島》是她60歲開始,花費6年寫成的成果。1960年,台灣紡織業乘著人造纖維需求發展,榮景正盛,彼時政策亦以出口導向為主,外資欣然投入設廠,不少小夫妻經營著「前店後廠兼住家」的工廠,帶動下游成衣業在1970年起飛。

然而,1973年到1975年,石油危機使紡織業下游受創甚深,1975年,歐美國家對紡織品出口國實施配額制度,同年台灣政府主導民間出資的「紡拓會」成立,成為配額談判窗口。小說提到,工廠要到紡拓會投單競標配額(p.194)這造成工廠間競爭「買賣配額」的亂象。

1980年代美國逼迫新台幣升值並課徵反傾銷稅,台灣紡織業頹勢漸顯。描寫台灣央行政策《致富的特權》第四章〈台灣匯率政策〉說明台美貿易關係的背景。1960年代末期,台灣開始對美國穩定出超,1980年代出超21億美元,到1987年出超237億美元,當時台灣、南韓和中國,其實都因對美出超,面臨美國政府的壓力。不過,台灣央行當時為了持續保障出口商品競爭力,採取阻止新台幣升值的匯率政策,也導致台美貿易摩擦不斷,爾後在美國壓力下,1985年美元兌新台幣從40元升到1989年的25.4元。

台灣在美國主導的市場邏輯下,匯率政策與仰賴出口貿易的加工廠運命相倚,卻也造就政策只消一個巨大轉向,對台灣整體紡織產業鏈、中小工廠主到他們的婚姻與家庭的影響。對美國的依賴讓台灣獲利起飛,必須承受美方政策變動的風險,並且,形成「加工出口」、「代工」、「配額」的遊戲規則,形塑台灣的產業面貌。

彼時台灣社會風行投機博弈的金錢遊戲,「上層玩外匯,中層玩股票,下層玩大家樂。」(p.116)80年代後期,開始不斷有大型紡織廠關廠,下游成衣加工廠外移,產業鍊崩解。很多台商在政府尚未開放時,偷偷到中國發展(1979年鄧小平改革開放,沿海設置加工出口區),或者乾脆選擇到東南亞設廠。

驟雨和島,因而形成支撐本書的一組有趣的隱喻。雨水和颱風,是台灣的機運和風險,氣象是一種全球連動的系統,島嶼受到澆灌與摧殘,島民如何應對和生活。

《驟雨之島》以紡織產業為主題,反映台灣經濟急速發展的特徵,以中小企業主為視角,反映當時這群重要推手的獨特處境與經歷,但這兩者在過去台灣勞工文學也是較少出現的寫作題材。謝斐宇指出:

台灣中小企業的特徵是「分散式工業化」(decentralized industrialization),是臺灣戰後經濟發展的獨特特徵,具體表現是中小企業 製造商群聚於特定地理區域。許多中小企業專精於生產流程的特定階段,並與其他生產階段的中小企業構成互 補關係。這些中小企業協力網絡,構成了所謂臺灣奇蹟的基礎。

小說選定這個經緯座標,就要捕捉到中小企業的「靈活性」,作者選了一個很聰明而敏銳的策略,也就是用短篇小說的精簡體裁和彼此關聯的安排,來回應跟處理這個深具複雜度的主題。其妹顧玉玲序裡提到,《驟雨之島》底稿原先是一篇十萬字長篇,但是化為具有關聯性的九篇短篇,運用不同角色的位置和自在跳躍的時空,也能呈現這種「互補」「協力」的特徵下衍生的產業生態。

可以並讀的篇章是首尾〈驟雨〉和〈娜娃的小木屋〉,一對夫妻工廠破產後流離打拼的故事;〈六月雨〉和〈秘密旅行〉,前者自殺的老闆可能是後篇赴中國工作的女子的父親;〈孔雀腹語〉和〈樣品屋〉的時空與角色的相互對照。

不如大企業擁有出走國外、技術升級或是龐大資本規模可以續命或避險,中小企業在島上直面「驟雨」,小說非常細緻且敏銳地捕捉他們特徵:1、金流大多是耗用在運轉上,可以順利積累下來的不如想像多2、他們需要花費極大時間與心血經營事業,某程度上比單純作為勞工更多。

「自己經營公司幾年,除了買一間有院子的兩層洋房,每個月給妻子幾萬塊的生活費,其餘的都留在公司維持工廠的運轉。……像他們這樣樸實的『老闆』,其實只是不用打卡的工人,工作時間比工人還要長,付出的心力比工人還要深,但是對於生存如果沒有精心盤算,終要一敗塗地的。」(p.116)

這正是《驟雨之島》對「人的處境」的關懷,構築並描繪時代背景,凸顯充滿機會與風險的人生,為了生存,他們的各自姿態為何,而沒有走「時代巨輪壓垮底層齒輪般小人物」的路,不是情節取勝,而是細節取勝。

不採用衝突、矛盾和二元對立等方式製造張力,亦非架構出商戰風雲場景的競爭色彩,也非「愛拼才會贏」的高漲情緒。在技巧上,這本書嘗試去切片的是人們在「怎麼繼續走路走下去」的時候,和「怎麼路就自己沒有了」的時候。與之相輔相成的是柔軟的鋪陳描繪,參照出角色立場不同的抉擇和連帶浸潤出來的關係轉變,帶出人的無奈和韌性 — — 這樣彷彿經歷一定時間沖泡後的人生味道,經得起讀者回沖,也醞釀出這本書如水溫柔和情感豐沛的特質。

小說同時關照的是,這對他們的家庭與心靈有何影響,〈梔子花〉是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主角郭先生曾在台北報關行(小說提到在長安東路,真的是當年報關行雲集的地方)工作,後來在多次登入外銷百大、位於樹林的毛衣廠,擔任廠主長達15年,有位結褵多年的妻子,後與西門町經營服飾店的林凌發展婚外情。林凌送他一盆梔子花,妻子則愛在茶裡撒桂花。(這是神似紅玫瑰與白玫瑰的隱喻嗎XD)

郭先生與林凌相識的契機,是工廠陷入沒有訂單困境,郭先生開始把庫存賣給服裝店,而兩人戀情起點,是起於一次林凌即將傾訴秘密的曖昧氛圍(小說場景中還放著Rain And Tears這首歌),梔子花有個別名「無言花」,林凌從無言到有言,正好窗外有雨眼眶有淚。

顧德莎相隔40年再次提筆延續少年時的文學夢想,去世前留下《驟雨之島》、《說吧。記憶》、《時間密碼》和《我佇黃昏的水邊等你》四本著作。

最後,我寫一些比較屬於個人的觀察和心得。

顧德莎可和具有房地產從業經驗的作家王定國並比,兩者在寫作主題上可以彼此補足(房地產行業也是一個極具挑戰性和代表性的主題),兩人的文筆都具有簡練和內斂特徵,小說家對他筆下的主題和角色原型具有長期親身參與或觀察的累積,書寫就會帶有一種感官性,景色、氣味、聲音細節作為基礎,都可以更好地支撐小說更大的文學企圖。(我個人也會想到具有銀行業經驗的鄭清文)

此外,生命經驗或許也造就小說家對筆下的小說人物是很有感情的,對他們悲歡、悖德、生死的描寫,都是節制不見血的或者是簡潔近乎簡單,反而對讀者造成一種我偏愛的類似「內傷」(?)的閱讀體驗。

這本小說的缺點,除了范銘如老師提到專業細節文字太長太繁瑣以及台語書寫運用尚不純熟。確實,從小說讀者的角度(而非研究者或歷史愛好者的角度)來說,純資訊性的文字轉化為小說文字和剪裁未完全到位。另外,我覺得此書對美國新帝國主義批判性和對於環境議題的處理,偶有文字過於直白之處,在書中背景和眾多情節已經足夠明白的情況下,可能有稍顯過度之虞。純就小說的表達而言,這種呈現手法達成的效果並不一定好,尤其是這兩個主題已經是社會上具有「定見」而存在太多標語式批評的主題。

可以跟《驟雨之島》一起看的作品,一是高俊宏小說〈小說:台籍日本兵張正光與我〉。〈六月雨〉寫到七零年代宜蘭瘋養蝦,高俊宏寫曾任日本空軍神風特攻隊隊員後派至沖繩島的張正光,晚年從事他的「斑節蝦救國計畫」,是一本非常有趣的書。二是陳界仁的〈加工廠〉,可以接續90年代台灣產業外移,成衣廠倒閉後女工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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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常常很懶惰寫下讀書心得,但很感謝顧德莎寫成《驟雨之島》與該書的出版,讀完好喜歡。我父親晚顧德莎5年出生,成長於嘉義梅山,13歲就上隻身台北打拼。在長子出生那年,他和老婆開設機械加工廠,直到次女大學畢業,兩人才退休結束事業。

參考資料:

范銘如,泡沫經濟的別眸--評顧德莎 《驟雨之島》:紀念在逝去的年代,失去生命的那些人

專訪》以寫作回應生命的驟雨:專訪顧德莎、顧玉玲姊妹

美麗與哀愁並存的記憶島嶼 — — 顧德莎的《驟雨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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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斐宇,從黑手變頭家到隱形冠軍:臺灣中小企業的產業升級與技術創新,1996–2011,中央研究院週報,1572期。

林宗弘、李宗榮,奇蹟之後:如何研究與治理台灣的經濟衰退?,2018/01/09

李亞橋(2018),〈一九八零年代消費社會下勞工文學的舊困局與新契機:兼論《人間》雜誌中的勞動者形象〉「2018台灣社會研究學會年會發表之論文」,新竹:交通大學。

陳永雄(2011),〈台灣紡織業的發展與競爭力研究〉,國立台灣大學管理學院碩士在職專班會計與管理決策組碩士論文。

2016.04.24【台灣演義】台灣紡織史 | Taiwan 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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